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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四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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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四章

冬至這天,外面刮起不小的風,不多會又下起了雪。

段然站在一片空曠的平地,四周沒有任何標志性建築物,冷風攜夾著飄蕩的雪花呼呼作響,隱隱約約看到灰褐色參差不齊的草尖,以及蔣暮那張冷酷嚴肅的臉龐。

在她身後,站著十來個身形彪悍的保鏢,手中清一色的棒球棍。各個面露狠色,摩拳擦掌。

蔣暮打量著段然,他穿了一件熨燙妥帖的襯衫,外面是黑色的風衣和黑褲,雙手插兜,筆直而又從容地站在她面前。頭頂上陽光蒼白刺眼,打在他冷硬到有些距離感的臉上,仿佛冷掉了肌膚的溫度,只餘堅毅和沈默。

蔣暮不由想起他剛到蔣家的時候,被人打得渾身是傷,嘴角腫得老高,說不出話,但那一雙眼又沈又黑,冷到極致。現在看來,他跟從前倒沒什麽不同。

可十六年過去,分明什麽都變了。

蔣暮想了一會兒,冷冷地笑了,語調裏透著怪異,“你還是來了。”

“來了。”段然微笑著回答,“有些事,當面說清楚。”

“說清楚?怎麽說清楚?段然啊,你大概還沒想好,想跟我把一切說清楚,你得付出什麽代價?”

蔣暮說著,露出一抹殘忍的微笑,她的聲音不大,甚至是和風細雨的。但她陰騖到充滿邪氣的眼神冷不丁掃了下段然的臉,那樣的目光太陰冷,甚至有點令人恐懼。

段然卻沒半點遲疑:“蔣姐想要什麽?”

蔣暮陰冷的眼神瞧了瞧他:“我想要什麽?我想要什麽你不知道麽?”

“我不知道。”段然冷漠回答,“我曾以為蔣姐深陷權利漩渦,迷戀權勢富貴,又想操弄風雲只手遮天,這些你都做到了,還不滿足,我不知道你還想要什麽?”

蔣暮有一會兒沒說話。她往前走了兩步,到段然跟前,對上他那雙冷銳又疏遠的眼睛,問道:“這些年,我對你不好嗎?”

“好。”段然回答。

蔣暮滿意地笑起來,又要說些什麽,段然陡然打斷她:“就是太好了,有些已經超出我接受範圍。”

“是麽?”她略低了頭,垂著眼皮欣賞自己精心修剪的手指甲,“我以為對你好,你會很高興。原來我的好心,餵了狼。”

段然不說話。

“段然,你變了,但我很不喜歡這種改變。從前你只為我一個人拼命,現在卻想為別人跟我拼命,我不高興。”

段然說:“你到底想怎麽樣?”

陽光下的他,微微擡起來的冷峻好看的臉,終於有了一點怒意。

而那雙黑色的眼睛,冷到比誰都殘酷。

蔣暮說:“你不想放棄她,那就放棄你自己。段然,你問我想怎麽樣,我就是不想看見你們在一起。雖然曲孝然這姑娘不錯,但人性是自私的,你們開心了我就不痛快。”

段然冷冷道:“全天下當姐姐的,沒有希望弟弟不幸福的。”

蔣暮眉梢一轉,冷厲地叫起來:“你不是我弟弟。”

段然瞧她一眼,極其諷刺地一笑:“是與不是都是你說了算。”

蔣暮臉色僵了一下,卻沒說話。

冷風不間歇地刮著,空氣變得潮潤起來,蔣暮仰頭望了望,雪下得更大了,落在她的臉上,涼進肌膚,也涼進心裏。

她的口氣軟下來:“段然,跟我回去吧,回蔣家。就像以前一樣,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,你要什麽,我給你什麽。你認識曲孝然不過就一年時間,你們能有什麽感情?你現在這麽沖動,為了她什麽都肯做,早晚會冷下來的。你應該知道,男女之情,最不值得。”

段然盯著她看很久,好笑地問道:“那蔣姐說這些,是站在什麽角度,又是以哪種感情呢?”

蔣暮半天說不出話。

段然淡淡地笑了。她分明說男女之情最不值得,卻又不甘心跟他做姐弟。人啊,總是有那麽多的欲~望,有那麽多的雙重標準。她連自己都說服不了,還想說服他?

蔣暮還不甘心,她環顧了下四周,揚起雙臂,極具野心地說道:“你看這裏,我打算在這建五百八十八米的摩天大樓,頂層我留給了自己,留給我們。”

第一次,如此直白地表達自己。

段然眉頭輕皺,嘴角卻帶一點安靜的微笑:“我恐高。”

保鏢裏,有人忍不住笑了。

蔣暮臉色一凜,餘光冷冷地掃過去,後面立馬斂聲。之後,她好久沒說話,臉上失去了之前的平靜,眼睛爆發出冷而憤怒的光,形狀優美的嘴唇抿得緊緊的,她一點都沒有在開玩笑,段然卻如此輕描淡寫的,甚至帶一點嘲諷地掃她的面子,一點餘地都不留。

她盯緊段然的臉,沈沈地嘆出一聲:“我記得,你剛到蔣家的時候,不愛說話,也不合群,阿生他們以為你老實,合起來欺負你,把你帶到蔣家的頂樓平臺,逼著你往下看,你被逼急了,抓起阿生的衣領硬生生把他推了下去,他當場就摔斷一條腿。那年,你才十四。 ”

她搖搖頭,像是難以置信,又透著一絲無奈:“段然,你手狠,心狠,沒有弱點。現在,遇見曲孝然,就全都變了。”

沒有回答。

段然還是保持那個姿勢,雙手插兜,筆直地,安靜地聽她說。

“你吃過苦,也享過福,見識過大風大浪,也閱女人無數。為什麽這次,栽了跟頭?你到底愛她什麽?”蔣暮的胸口劇烈起伏著,她幾乎是以仇恨的目光,註視著段然。

“你永遠不會知道我愛她什麽,我也不會講給你聽,因為這與全世界無關,與你無關。 ”

蔣暮望著他的眼睛,大口喘著氣,一步步後退。她的聲音,已經失了開始的平和,變了調。

“段然,你到底想要什麽?”

段然聽到這個問題,輕輕地笑了。“我想要平靜的生活,就這樣,請你成全。”

平靜的生活?蔣暮忽然冷靜下來,在這樣現實的,荒蕪的,喧囂的,孤獨又絕望的人生中,居然有人單純到渴望平靜的生活?她都得不到的東西,又怎麽去成全別人?

她默了一會兒,苦澀而冷漠地笑了:“你還真是我親手餵大的狼崽子,無情無義。”

“無情無義,好過藕斷絲連。”

“好啊?”蔣暮說,“她搶了我的人,我不會放過她,也不會放過你。”

“那就別放過我們。”

段然毫不妥協。蔣暮看著他的眼神,好像藏了把刀子。

兩人對望著,僵持了很久。

“你還記得當年怎麽來到蔣家的嗎?”蔣暮古怪地一笑,陰森森說道,“今天,就怎麽回去。”

她的意思已經很清楚了。她說出這樣的話,本來想著可能會聽到令她滿意的答案,一切會峰回路轉,段然還是她的段然,但是對方居然答應得很輕松:“好,說定了。”

這是他最後一句話。然後,他笑了,雖然是笑,卻是禮貌而冷淡的。

蔣暮頓了頓,終於也冷笑起來,原來,他一直在等她這句話。

怎麽來的,就怎麽回去。他知道她不會輕易放過他們,所以他賭上自己的命,他要跟蔣家斷得徹徹底底,幹幹凈凈。

這個男人,果斷,決絕,又殘忍。你不是他愛的人,他就恨不得把你的心捏碎了踩進泥裏,肆意踐踏。

還要對你說,你的錯。

那一刻,她仿佛聽見一個聲音對自己說。

蔣暮啊,你忘了自己是誰,忘了你是一個什麽樣的女人,你無比強大,你野心勃勃,你有最狠的手腕最冷的心腸,怎麽甘心被一個男人操縱在手裏,喜怒哀樂全憑他?

你到底為什麽這麽固執,這麽卑微?

她轉過身,認命的一笑。

段然一早就出去了,孝然在家收拾屋子,又下樓買了菜,兩人說好晚上一起包餃子。

下午的時候,成澤打來電話,說已經到了支教的學校,那裏環境雖然苦一點,心卻難得的平靜。

還說從前在臺上走秀,無數的閃光燈和掌聲,於是覺得那就是夢想照進現實的地方,可是現在,當她邁進學校的大門,看到孩子們一張張稚嫩純真的臉,耳邊充斥著朗朗的笑聲和讀書聲,她覺得,或許這是對夢想的另一種實現。

是啊,人生沒走到最後,很多事怎麽說得清呢。

放下電話,孝然無端地微笑了一會兒。

望望窗外,天已經黑了,路燈暖而濕潤地亮著,雪還在下,暖黃的燈光下看得清雪花一片一片地落下來。

那天晚上段然沒回來。

孝然打了無數個電話,都是關機。

大雪一連下了幾天,溫度降到零下二十,空氣冷得好像冰刺一針針紮進人的皮膚。孝然報了警,又找遍了她能想到的所有地方,但都沒有段然的蹤跡。

後來她接到一個電話,有人告訴她,段然死了。

就死在這個冬至,他獨自去見蔣暮的那天早上。

他們把他打得體無完膚,然後將渾身是血的他拖走了。

當晚,孝然穿著白色的睡裙,隨手抓起長款羽絨服套在身上,沒換鞋就跑了出去。她腦子裏一片空白,在雪地裏瘋狂地向前跑,冬天的風刀子一樣在她臉上來回割,大雪落在她烏黑的頭發,睫毛和肩膀上,那張清瘦的臉就像這漫天的雪一樣白。

她去找了蔣暮,卻被拒之門外,她在蔣家大門口等了一晚,卻連她的面都沒見著。

段然失蹤一星期後,警方根據孝然所說,查到了那通匿名電話,甚至找到了蔣暮,蔣暮卻雙手一攤,一臉無辜道:“我沒見過他,他失蹤了,與我何幹。”

警方查了一段時間,始終一無所獲,最後只是記錄在案,就沒了後續。

段然租的那間公寓還沒到期,如今只剩下孝然一個人。她常常在屋子裏呆很久,開始只是蹲在房間的角落,呆呆地看著冰冷的地面,之後又失魂落魄地爬上和段然一起躺過的那張床,她一動不動躺在那裏,直勾勾地盯著頭頂的天花板,整個人仿佛被掏空,沒有一點的知覺,只是隱隱覺得滾燙的淚珠大顆大顆地落下來。

她終於還是失去段然了,沒有任何征兆的,他從她的世界裏徹底消失了。

他分明答應過,不會突然消失不見,卻還是食言了。

孝然安靜地躺著,心裏一片茫然,好像下著大雨的白茫茫的世界。

不知怎麽,她叫了一聲段然。

沒人回答。

她又叫了一聲:“段,然。”

屋裏靜極了,所以這兩個字格外的清晰,帶著細微的哽咽。

孝然緊抿著唇,用手遮住了眼睛。

為什麽?你為什麽要去見蔣暮?

如果沒有,那麽一切還可以保持原樣,你還可以打電話回來,我們一起包餃子,一起跟成澤開玩笑,我還可以聽見你用幹凈溫柔的聲音對我說:“孝然,吃飯了。”

你太傻了。

我還有那麽多的話沒有告訴你,那麽多的事情沒有來得及做,那麽大把大把的時光無法為你拋擲,最重要的,是我還沒有開始跟你一起的五十年,你怎麽就看不到了?

我以為五十年那麽漫長,你卻連五年都沒有給到我。

她用雙手緊緊抱住自己,將整個人更緊地貼在床上,好像這樣能感覺到他肌膚的溫度。

孝然又回到了從前,開始整晚不睡覺。

睜著眼睛,看天色慢慢亮了。

然後,她用盡全身的力氣慢慢坐起來,將臉側過去,看向窗外。

雪停了,她望著天上微微刺眼的陽光,終於崩潰大哭。

這一生,她只那樣撕心裂肺的哭過兩次,兩次都是為段然。

一個月後,孝然去了南充,來到段然在農村的老房子。到了晚上,四周還是比城裏安靜,公雞還會在淩晨三點打鳴。

那天晚上,她做了一個夢。

睜開眼睛的時候,好像看見有人走進來。

朦朦朧朧中,她聽見一個聲音在說。

“你的夢想是什麽?”

有人回答:“有一個家,還有你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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